都市的嘈杂不安,现代人的困惑,都在加剧着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的负担。日升日落,鸟雀南飞,人类却依旧衣食住行地苦恼着,尴尬着。少一些峻利,多一点温情-----这是一种愿望,甚至可以说是渴求。
当我们进入东平构造的这一个冰雪天地,我们忽然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感动,在剔透柔美的雪月玉树面前,我们的眼睛和心灵都为之湿润。这一种感动,亦同是一种解脱,我们忘却不了尘积的痛苦,生命的大欢喜与大折磨;我们也不去思考内心的崇高与渺小,我们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纷纷扬扬,欲语还休,无邪天真的雪!不同于读李可染、刘海栗山水时感觉到的敬畏,读东平的冰雪画,我们体验着的是一种细致的温柔、庄严的沉静,慢慢地弥漫开来,渗透你,并使你也露出稚朴的微笑。
圣·佩韦说:“美好的作品并不使你狂醉,而是让你迷恋。”让我们沉溺于圆足的迷恋的,正是东平画中美好的温情。这温情,有时可以诠释为童趣,天真和流丽。中国山水画自古以来走的是丘壑内营,以心接物,借物写心的路子,一九八零年才诞生的冰雪画虽在技法表现上与传统山水迥异,但仍继承了“借笔墨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的主旨,东平是中国冰雪画山海关以南唯一的传人,未及而立之年,已有十几年的创作实践。在“一切景语皆情语”为出发点的基础上,东平追求的是作品意境上神秘的童话色彩,年青的艺术家以自己纯真的童稚之心来感受世界,构筑现实世界边缘的一处桃源。曾经有人评金庸的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这一个说法,移用于东平的画作也是十分恰当的。不写状郁萧索的天风海涛;也不写嫣红深碧的春花夏草;不走八大一路白眼向天的愤世嫉俗;亦不作出世笔墨全无人间火气,东平的画境,只是蕴籍着热闹的静穆。这和历经沧桑余一笑的勘破、豁达而至的闲和严静绝不同。这不是超脱,而是幻想,是瑕想,是浑然忘机的童趣。东平写冬雪,亦写春雪,但往往是表现冬尽春至时的雪景为多:或农家小院、柴扉虚掩,足迹深深浅浅印于雪中如花瓣,朦胧而含混的月色之下,柔雪初融成溪,小花一丛悄露笑靥;或河畔溪边,野枝竟缀新黄,雪絮团团附于其上,远处一双白鸟悠然伫立,顾盼含情……清丽优雅的互而拂动着可人的盎然生机。这哪里是我们所想象的肃杀严厉的冰雪世界?!东平的雪,是暖的雪,是外冷内热,在冷中可感觉得到暖意盈怀的雪------这是他的作品的性格,亦正是其作品动人之处。东平自己常说要尽心尽力地从冰雪的韵律中勾勒出春天的希望和力量,使人产生出保护、热爱这美好大自然的愿望,去探索清洁远甚于人世的大自然的奥妙。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东平曾多方师从著名画家郑乃珖、周哲文、于志学、刘宝纯、张登堂等,并没有局囿于传统北疆冰雪画的莽莽苍苍,雄奇一片,凝重的表现。而是在北疆冰雪画基础上不断求新变异,谦收并蓄传统的山水画技法,取长补短,形成自己的风格。一则是在主题表现的意境上,突破只专心于写阔大气势,由雄浑中具悲凉的“北雪”情调,把目光投注于中原和江南的雪景,着意刻划南方之雪的轻灵、沉静、恬美。若拟北疆雪景为中杂刀戈之声的古律,那么东平的南方雪景则可比作环佩叮咚的宋词,前者壮伟,后者清丽,俱是自饶情趣之作。传统雪景强调的是雪的肃杀一面,季节时序多选择冬天,东平的雪景强调的是雪的温柔莹洁,冷中藏热的一面,时序便往往选择初冬和初春,选择同样带有梦幻色彩的月夜。同时不忘于雪中缀以小园、野鸟、房屋、人迹,在白色世界中突出活泼的生命痕迹。雪夜归家、故园情思往往成为作品中经常表现的主题,观画时分外感觉到一种根深蒂固的回归意识,东平要让他笔下的生命有所可依,而不是惶然的浪迹天涯,因此在沁寒的雪中永远有一处温馨的灯光召呼着你,雪景的静谧愈烘托着小屋的温暖生动。洋溢着淡淡的惊喜,那正是我们的家园,生命的家园。这种归宿感使他的画面充满了温情,同时也就充满了魅力。东平笔下的中原雪景则峭拔、潇洒,多画黄山雪、泰山雪。与北疆无际的雪原不同,中原雪是众山矗立,密雪上覆,林壑间玉树琼枝竟不知从何处长出,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全无人工描画痕迹。气势伟岸而不惨烈,别具一种清奇骨格。东平这样一片天真地、自然地展现给我们生命和宇宙的全部可爱之处,这何尝不是一种诗情壮阔豁达的快乐?!
东平雪景中的童趣主要是通过动物的稚拙形象来表达的,或者是正要啃松果的松鼠,机伶可爱;或者是带小鹿在林中散步的母鹿,慈和端庄;麻雀在雪枝上说悄悄话;黑熊于日光皎洁的夜晚,不甘严冬寂寞,爬上了多雪的树干;树梢上,松鸡引吭高歌……“月光”这个意象的反复使用,几乎成为童话世界的标记。
“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非法,而必扬扬然名之为我法,吾不知古人之法是何法,而我又法何法耶?总之,意动则情生,情生则力举,力举则发而为制度文章,其实不过本来为一悟,遂能变化无穷,规模不一。”东平所师之法,还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以情写景,妙悟天成,变化出他的独特的笔墨精神。他自出机杼所创的技法----雪点纹皴,一扫冰雪画旧貌,扩大了冰雪山水画的表现题材,打破了所谓冰雪画只能表现大兴安岭雪景,而不能表现中原、南方雪景的陈见,从而开拓了冰雪画的新生命。同时,他所创造的中原壮丽雪景,也是对传统山水画雪景只能表现中原、南方雪景技法的突破,他的作品无论是承袭传统的北疆雪原风光,还是自有创意的南国雪景,表现的诗情都是开朗豁达的,毫无小家子气。
大面积的泼墨、泼彩,透明度极强的冰雪效果是东平作品的显著特点之一。《风月无边》中,运用两泼一留,使整个画面景物都在以雷霆之势疾速运动着的同时,仍有恬静宜人、鸟兽不惊之态,另具一番野趣。大面积的画雪,或对比,或补充、或主体、或呼应,完全是对传统留白技法和冰雪画技法特点更为肯定的继承和发展。在这里几幅作品如《鸣雪图》、《春雪》诸作中,都可以使我们饱尝大墨淋漓和透明澄澈的艺术快感。我们可以说,因为东平是在传统中求新的,他的表现力、涵盖而便异常丰富和宽广,既有宜人静夜、温情脉脉的童趣,又有气势开张、风卷云飞、冰雪封裹的壮美,两方面都获得了成功。当然,此时我们无力关注的仍是他携的情、青春朝气而铺成的童话世界。
一九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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